草莓挞与柠檬茶

→季子弧/Arc./不妄
头像是我的私设光呆肥
谢谢你喜欢我,我也好喜欢你。
随缘删文。失踪就是在打ff14

【天陆】さよなら

*是合志稿,解禁啦。

*总共1.7w+,略长,希望能耐心看完啦w


00.

 

天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天还是稚嫩的孩童,与自己有着相似样貌的幼弟拽着自己的衣角,短裤下的膝盖处有擦伤,手肘的衣物也蹭脏了。

“不可以跑啊,陆,你看,摔跤了吧。”

“可是,如果不跑的话,就抓不住天にぃ了。”

陆的眼里盛着水花,再多一点便要溢出。他的牙齿死死咬着下唇,鼻翼一吸一吸,将多余的泪水咽回肚子里。

“天にぃ,你要走吗?要去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天にぃ呢?”

触感并不怎么清晰了,记忆也显得模糊。但天想,这一定花去了他所有的力气,去一根根掰开那紧紧抓着自己衣裳的小手。

“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陆一个人在家要乖,不能让爸爸妈妈担心啊。”

他别过头去,于是再看不见那对红宝石做成的眼睛,也看不见有泪水划下面颊。但他听到水珠砸碎在地面的声音。头顶的路灯是苍白色的光,轻飘飘地落在两个幼小的孩子身上,仿佛单薄苍白的纱布,透着孤寂与悲哀。

九条走过来,牵起了他的手。一步步都伴随着身后小声的呜咽,足下踩碎的不知是谁的泪水。

 

天吸了吸鼻子,悄悄的回过头。

路灯下只剩一个孩子孤独的站在那里,头低着,用袖口捂着双眼。

 

さようなら,陆。

 

 

01.

 

天睁开了眼睛。

他下意识的望向了身旁的床位。那里空无一人,连被褥都已经整理的干干净净,开始等待下一位病人的来到。

说不上心中涌动着什么感觉,或是情感已经变成火焰燃烧殆尽的灰烬残骸,击不起丝毫波澜。他几乎是漠然地看着床位上被收拾得平整无褶皱的纯白床单,脑海里回荡着似乎与此情此景无甚干系的话语。

啊,已经结束了吗?

“九条さん……”

浅金发的少女站在床边,犹豫着开了口。

“嗯?早上好。小鸟游さん。”

“啊?……嗯,早上好。”

话题戛然而止。

小鸟游纺保持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要鼓起勇气一般深吸了一口气,话未出口却已经被九条天打断。

“陆他……是走了吧。麻烦医生们还要给我加个临时床位了。”

天的语气轻而淡,像是只是在说一个不相关的人。他伸了个懒腰,下了床,看了眼窗外。从那里投进了刺目的阳光,使得人不由眯了眯眼。

纺只是点了点头。失去哨兵后还如此冷静的向导实在少见,此番情景落在眼中显得如此难过而又尴尬,害得她不知如何反应是好。

“也好,一直那样躺在病床上,很痛苦吧。”

无数的医疗设备连接在那具从内到外都已经千疮百孔的身躯之上,试图帮助这一个注定死亡的灵魂苟延残喘。只要闭上眼睛,天就会想起这个就在一晚之前还执着守着的场景。

灯光冰冷,空气凝重,一切静得叫人发慌,又沉重得让人无法吐出任何话语。

 

梦醒了,于是双生子再次相别。

只不过这次是生死之别了。

可他现下却淡然的可怕,连一滴泪水也挤不出来。像是泪早已流干,只剩一具干瘪的躯壳坐在原地,等待一个早已确定的结局。

天突然鬼使神差的想到,当初自己离开七濑家后,陆是不是也曾这般绝望过。

 

 

02.

 

浑浑噩噩的日子并没有过很久。九条天才在宿舍里蜗居了约摸一周,便收到了让他去尝试进行新一轮配对的短讯。

彼时少年还正对着宿舍中被装饰成红色的另一半房间发呆,试着用放空大脑的方式来缓解链接断开而带来的尖锐疼痛。他的余光瞟向兀自亮着屏幕的终端,将每个字都咀嚼细碎,最后化作一个微勾的嘴角,几分自嘲。

关于向导或是哨兵在链接的一方死亡后,另一方可能会被要求进行二次配对的事情,天还是上学那会儿在基础知识中看到过的,想来还有几分好笑。当时青葱的孩子对着书本发出嗤笑,摇着头,一副对这条规定不屑一顾的模样。能与身为尖子生的自己配对的人,也定然不能是弱者,又怎么会那么容易死掉。

没有比现实更加嘲讽的了。

他垂下眼去,缓缓的呼出一口气,盯着曾属于陆的那一半房间站定了几秒,最终还是没能做出将房间收拾干净、腾给可能会来的新伙伴这样的决定。

仅剩的一点怀念,能留多久就留多久吧。

 

这大抵算是九条天第一次进行正经的配对,毕竟和陆产生的链接更多算是一种意料之外的产物。只是这份意料之外又牵扯着两人,一路走到如今这般地步。

在会面室等候着的是位留着银色长发的男性,脸蛋是会让人遗憾为何要留在白塔出生入死的漂亮。这几乎成了标志性的外貌,只一眼便让天明了面前是何许人也。那人掀起眼皮来,似乎对于九条天的到来也有些意外。

“初次见面,想来您就是千前辈?”

“被称为天才向导的九条天?”

没什么多余的寒暄,似乎双方都只是被逼着来做的相性测试与链接。九条天感到几分好笑,白塔居然想让两个失去战友的人凑到一起,简直和让两头刚和敌人撕扯得血肉模糊的野兽搭伙过日子没什么区别。更别说陆的死亡与这位前辈或多或少有些关系,天实在是无法对面前的测试抱有什么期望。

但意外的,相性居然还不错。

轻微的啧嘴声传入耳中,也不知是谁发出的。

“只做精神链接可以吧,前辈。”

“嗯,我也不想做肉体结合。万一你也死了,我得再经历一次那种像是要把整个人都搅碎的痛苦——我可不想。”

真是和传闻的一样是个难相处的人。九条天在心底叹息,如此比较一下,自己那黏人的弟弟当真是好不知道多少倍。

 

并没有在房间再多停留,作为军人,两人都沉默地服从了上面安排的搭档指令。搭档组合再次成立,却没有人对此感到高兴,双方均一脸无趣又冷漠的模样,沉默着前后离开会面室。

“说起来,来的路上听闻八乙女理事长的儿子今年也毕业了,我还以为会是与他进行测试,没想到是前辈。”

结束了两厢不愿的配对,两人稍稍错开了些距离,一同向宿舍楼走去。

 “八乙女的话,他似乎是看上了医护室的小姑娘来着。那孩子是个万能的向导吧?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温柔与包容,还像是有着永不枯竭的活力,能够很好的鼓舞他人。万刚离开那会儿,我也受了她不少照顾。”

两栋楼之间离得并不算远,几句话的时间便已经看到了目的地。千将遮了眼的几缕长发别到了耳后去,站在宿舍楼前不再动,一副似乎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再者,她和所有哨兵都能达成一定高度的相性,教授那边给的评价便是:比起当一个绑定的向导,作为医护人员可能更能发挥潜力。所以虽然还没毕业,她就已经被塞进医疗室当实习护士了。”

天也随之停下了脚步,注视了身旁之人斟酌了几秒后,用自认为还算有礼的语气开了口:“前辈,我的宿舍里可能没有给您住的地方。我不想这么快将陆的痕迹抹掉,猜想你也不愿意将万理前辈的东西都理进收纳箱然后丢个一干二净吧?我们还是分住两间比较好。”

“可能不行。”千一脸漠然的看向了天,“虽然我也不情愿。但以前都是万整理东西。这段时间下来,我那里已经乱的快要住不下去了。如果后辈愿意帮我整理一下的话,倒是没有问题。”

 “……”

九条天难得语塞,并且严重好奇起当年大神万理前辈是如何能和折笠千斗前辈搭档这么久、而没有气到断绝链接。

最终,天还是在看到千寝室的实际模样后选择了放弃,回宿舍将本属于自己的那一半房间清理干净预备给新室友,而他的东西则全部搬到了陆的柜子里。千也回了自己的宿舍,将必要的物品全部胡乱的塞进了箱子里,准备往九条天的宿舍搬。那箱子虽不算太重,但体积巨大,千一人着实有些不便,于是拉了刚理完房间的天来作个壮丁。两人才搬起箱子,身后的门却被意料之外的人打开了。

“百……”千似有几分惊讶的吐出两个轻细的音节,那一身懒懒散散了一路的骨架突然有了几分要使上力的趋势。九条天不明所以地从他身旁探出头去,看到了一个黑发的男孩站在那儿,颇有几分拘谨的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

“啊,千さん!突然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他向后退开一步,给搬着箱子的两人让出空间来。

“嗯,没事。怎么突然想着来了?今天百应该还要上课的吧?”千似乎没有想走的意思,就这么站在原地开始了交谈。手中的箱子还是有些沉重,对于千这样的哨兵并不算什么,但对天来说还是稍稍为难了些。

“前辈,不如我们先把箱子搬到我那边再说吧?或者你们边走边聊也可以。”

千那边还未有什么反应,倒是百先跳了起来,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疯狂的摆着手。“不不,不用了!对不起打扰了两位!”他眸中划过一抹失落,“我只是……听说千さん有了新的向导,想来祝贺一下……啊,我现在是自修课所以溜出来了!!被老师发现也不好,就先回去了!下次见啦!”

少年跑得如风,千的一句告别还留在喉间,却已看不见了百的踪影。

 

“那孩子是?”

终于将东西收拾完后,天抱着一个红色果酱款的国王布丁坐在陆的床上,看着已经开始考虑今天午饭外卖该点什么的千。

“啊……一个和小鸟游同届的学弟——是个向导——以前和我还有万因为某些巧合而认识的,和我们关系都很好。”

“是叫モモ吧,很可爱的名字呢。”天歪了歪脑袋,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前辈是做了什么吗?他刚刚看上去似乎情绪有些低落啊。”

千似乎点完了吃食,将终端递了过来,天摇摇头表示自己吃不下。

“百的话……我曾经答应他,在他毕业后和他搭档。如果没有上头横插一杠要我和你配对的话,我也的确是那么打算的。”他锁了终端屏幕,向后一倒躺在了床上,“是百救了我。如果不是百,或许我只能一直待在禁闭室里,哪怕小鸟游家的小姑娘每天都会来安抚我暴走的精神力,也不过只是能让我保留最后一丝理智的程度。那段时间我一闭眼就会想到万死在我面前的画面,痛苦的感觉从心脏开始,一点点变得想是要将全身都碾成粉末……那可真是次难看的失败啊,给你还有你的搭档大概也添了不少麻烦,真是没有前辈的样子啊。如果万还在的话,一定又要唠叨了吧。”

千说的很轻,说到最后两句时整个人都无意识的蜷缩了起来,像是被击碎了壳的蜗牛,柔软而脆弱。

天不做声了。

大神万理的死亡对于战局造成了巨大的冲击。那一场战役的终幕也是一传十、十传百,直传到当时还在战线另一端的他的耳朵里。

明明应该已经是胜券在握,谁知处于溃败之势的敌军最后选择了玉石俱焚,想要除去深入腹地的千。听说是作为向导的万救下了千,自身却因此当场死亡。千虽活了下来,但也受了不轻的伤,再加上失去搭档带来的冲击,别说持有战斗能力了,几乎要精神崩溃变成废人。即使是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现在,也少有人能与这一白塔有名的怪胎有足够的相性。将天和千放在一块儿尝试大抵只是白塔为了不浪费珍贵的战力的冒险尝试,能够成功大概也是超乎预想的事。

千看上去说不上痛苦,但可怜得很。哪怕天对于那一场人人感到遗憾的战斗多出几分愤怒,看着眼前之人这副模样,却也无处去发泄。

他低下头不再看着对床上的新搭档,试着转移话题:“千前辈说过,小鸟游纺也能让你冷静下来吧,没有尝试和她配对吗?”

“小鸟游啊……那样简单率真的人,和战场一点都不搭啊。”千的声音闷在松软的被子里,“那里只有血、硝烟、还有尸体。是那样绝望的地方啊。”

“率真的人吗……”天突然笑了,像是要哭出来一般的低低的笑声。或许是被他这副样子吓到,千抬起头来,向九条天投去疑惑的目光。

“不……没什么。”天更紧地抓住手里的布丁抱枕,“前辈,我曾经的那个搭档也是一个很率真的人呢。只可惜,他已经死了,不然或许能和小鸟游さん成为不错的朋友吧。”

他兀地想起了陆第一次参与实战时的模样。幼鹿般的眸子,含着落向未来的光。他垂下眼去,嘴角挂着哀切而无奈的弧度。

啊,是的。

陆他,是那样一个哪怕经历战争的残酷,仍然坚信着美好的,如太阳一样亮眼的、率真的孩子。

 

 

03.

 

七濑陆第一次上战场时,感到了极端的不适应。

那是对于战争本身无情的不适。

来之前也算认真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这些却在踏上战场的一瞬间全都没了效用。尚还青涩的少年面对硝烟茫然站立,怀抱着武器,止不住身体地颤抖。

战场是什么模样?

那是只有亲眼看到才能体会的、地狱的模样。

但凡战斗着的人,无一不是满身鲜血,有不知是杀死哪个敌人时溅到的,也有从自己的伤口中渗出的。残了腿的人一脸恐慌的后退着,还未来得及退回安全地便被子弹击穿了头颅;冲锋地士兵被炮火击中,断指横飞,身体撕碎成肉块。硝烟与血雾混合成奇特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陆脆弱的鼻腔,直贯下去,震动得心脏也几乎停止跳动。

陆的视线向前落去,那里有他奋战着的前辈们。嘶吼与悲鸣在这片土地上交错起舞,己方与敌方成员的身影混淆在一起分辨不清,只知道每一次挥动的刀尖下必有一条亡魂,每颗飞出的子弹必会染红一片土地。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指尖仍在止不住地发颤,却还是握紧了刀柄。陆轻巧而熟稔地踏上那块被血灌溉的土地,挡下敌人刺出的刀尖,像是之前每一次模拟练习时一样。

然后呢?

陆的呼吸倏地滞了一下。然后他可以借力偏开那把刺刀,流畅地将自己手中的凶器向前送去,进而刺入一个鲜活的胸膛。一个鲜活的胸膛,陆在心底无端默念着——而不是一段冰冷的数字编码。他迟疑了,握刀的手因为犹豫而再次发抖。几乎是数秒间,敌手的刺刀已向自己袭来,他慌忙地试图格挡——

“砰!”

一颗子弹从斜边穿过,面前的士兵应声倒下。陆这才发现,在自己晃神的时候那人的指腹已经攀上了扳机,他的背上几乎瞬间爬满了冷汗。死神离他不过轻轻一按的距离,生死之差转瞬即逝。

“没事吧,陆?”九条天上前来,抓住了他的手臂,另一只手上握着的手枪正逸出一缕细薄的烟。

“嗯……没事。”陆眨了眨眼,露出明澈的笑意,与周遭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他抬起手看着手上那把白塔特制的长刀,只觉得那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之感,几乎要让他无法挥动。

少年的一举一动尽落在天的眼底。他心底一震,苦味弥漫了喉舌,浓烈得让他不住蹙了眉。

厮杀仍在继续。己方的炮火从头顶越过,在不远处炸开尘土的礼花,有惨叫的余声与双方长官高声的命令一同穿透人群钻进耳畔。天不敢再看那双故作明亮的瞳,偏开头去。

“对面似乎准备先撤退了,我们也回营地去吧。”

 

小型的战役总是结束的飞快,清扫战场的人手上提着尖锐的长剑,随时准备给将死未死的敌人降下死神的恩惠。

九条天与七濑陆被分配了一间虽略显狭小、却也算是战线上的奢侈品的房间,作为特种士兵的特殊优待。此刻,陆则正在洗漱间里止不住地干呕。

“天にぃ,我这样是不是很自私?”他一手捂住嘴唇,既像要阻拦或许会吐出的东西,又像要向内扣挖出什么,声音显得压抑,“我知道的……我不该这样。”

“不……陆,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天的脸颊因为深切的悲哀而烫得有些吓人,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话语,坚定地握住了那双发颤的手,“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战场是会吃人的地方,所以士兵拿起刀、枪、盾,为了自己能够不被这地方给吞噬掉。但没有人说过不这样做就是错的,曾经也有过无论是友军还是敌人都舍身救下的医疗兵。陆,从古至今,没有人可以说对他人生命的尊重是错误的。”

“可是……这样的我果然是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吧?今天要不是天にぃ在,我也一定已经躺在泥土中,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腐烂成其中的一堆枯骨吧。”陆的手不自觉攥紧了,难以言喻的情绪通过精神链接,联通着双生子共鸣的心脏。

不杀人,就可能被杀掉,或者导致自己的战友受难。请杀戮吧,这就是战争,说一不二的残酷之地。

上战场的第一天,战争就为新人们上了最质朴的一课。

然而天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陆的背,如幼时一般安抚:“没事的,陆。上层也一定是考虑到了新兵的不适应性,我们才会被安排现在这里进行实战。陆只要按着自己的步调,一点点走就好了,我会follow好,不让你受到伤害。”

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迟疑的自己所说,还是对陆的安慰。他挖空了理由、借口,将自己那微小的私心藏在其中,希望不被任何人发现——他不过是不愿胞弟手染鲜血罢了。

自己是作为完美的向导、完美的兵器而培育的孩子,在这之前便已充分知晓了剥夺他人生命的滋味。但陆不一样,陆是望着光的人。

而足下只有散不去的尸臭,哪有半点阳光。

天怀抱着沉默的陆悄然闭上了眼,心中倒灌着海水,将每一个细胞都浸成咸涩的味道。

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再阻止陆站在战场上,那么他所能做的,只剩下尽可能的去保护他了。

 

此后双生子心照不宣地互相配合着,使一个又一个的敌军失去行动能力。大多时候,天都会在陆不注意时补上一颗子弹,即使有所遗漏,幸存的敌手也大都逃不过战后的清扫。再加上两人实力不俗,总能将敌方的将领捕获为俘虏,他们在战地的地位竟是不减反升。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天一直保护着陆,心底浮现几分侥幸的欣喜。这样下去,或许可以,他心中默念,以为这样能一直持续下去,在战场中守住自己的一片净土。

但那不过只是还未接受过鲜血洗礼之人的天真罢了。

那天的场景至今能在九条天脑海里展现。结束了战斗回过头来的少年看着他,还未来得及如常展露出笑容,瞳孔便猛的一缩。

“天にぃ小心!!”

天只感觉到链接的另一边突然剧烈的波动起来,连带着他也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脚下一个不稳,他向旁倒去。眼角闪过一抹冷光,九条天只觉一阵凛厉的风从脸畔划过,皮肉泛出疼痛。

他这才发现有漏网之鱼在他身后站起身,本应是想要偷袭他,却被他阴差阳错躲过。那人表情几分狰狞,手上的匕首覆着血色。天抬起了手,摸到脸上疼痛之处沁出的液体。下一秒,一个红色的身影冲到了他的面前。

回忆时一切都像是慢放,现实中却不过是几秒的事情。从陆回过头来喊他,到他不慎跌倒,再到陆冲到面前,敌人的血从刀尖绽放出花朵,在他脸上衣上都开出一片猩红——这一切都不过是几秒间的事情。

“陆……”

少年站在那里,血色与火红的发混在一起,沾粘成一团。长长的利刃已经掉在了地上,面前的躯体被斩开深深的伤口,白肉翻卷,明明已经没了生命,血却还在涓涓流出。

只是看一眼就足够惊心。

陆像是愣住了,眼神一动不动的落在面前那已面目全非的尸体上。天看见他的手在颤抖,有血合着碎肉顺着衣裳与手指滴落。

这一次的冲突已经开始收尾。天深深吸了口气,站起来扶住了陆,用自己的精神力稳稳的将他包裹了起来。

“回去了,陆。”

 

在双生子浓厚的异于常人的链接作用下,陆总算是勉强保持着平静,直到进了临时的驻扎地。这次,陆直接冲进了洗手间,吐了个昏天黑地,血水、脏污与呕吐物混杂,在地板上淌出一块恶心的痕迹。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巧舌如簧,此刻也搜刮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于是他只能靠在墙边,看着陆一遍遍的洗手、漱口。

红色的脑袋低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盯着水池。脑袋上有几块偏深的红,不知是光线所致还是沾染上了血迹。

“天にぃ。”陆突然开了口,声音还带着些许颤抖,“我杀人了。”

这不是陆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他面前,却是真真切切第一次由他亲手杀死一个人。一切的自欺欺人都显得苍白,被现实染成赤红。

“……嗯。”天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偏长的指甲刺进掌心、带出几分疼痛,“但陆是为了保护我啊,我还要谢谢陆,没有陆,今天我很难逃过敌手吧。”

“所以我今天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吗?”握在水池边上的手攥的愈发紧了,他回过头来,视线撞入天的瞳中,每一丝波澜都倒映着不安,“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吧?所谓战争……其实就是为了保护一些人,而牺牲另一些人吗?”

天缓缓的向前走去,脚下劣质的木板发出难听的吱呀声。他伸手抱住了陆,揉了揉他的头。

“是啊,陆,战争就是这样的东西啊。如果想要保护些什么,就一定要牺牲些什么。”

有什么东西滑落,在肩窝处晕开,是温热的。

 

后来的陆在战斗时再没有了以前被旁人笑称为优柔寡断的模样。他成了顶尖的战士,却也还是那个青涩的少年。他总是冲在最前,用最利落的手法斩去敌人的性命,一举一动都毫不迟疑,眼神充满坚定。

他说,天にぃ,我想让战争早些结束。然后,我们就能和以前一样、普通的生活了对吧?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盛的满满都是光,一点也没有染上战场上扬起的尘土。

那光太明亮,以至于天无法回答。

会和以前一样吗?

当时的他心底是没有答案的。但若是陆如此希望的话,那他也如此希望吧。

 

 

04.

 

千看着突然沉默下来、兀自陷入回忆的天,浅浅叹了口气:“看来你和你的搭档,两个双生子关系很好,和传闻的天天吵架不太一样。”

“不,事实上我们的确一直在吵。”天哑然失笑,“我们的谈话总是不怎么愉快,因为我根本不想让他去战场。但他很倔,小时候还听话些……中间分别了这么些年,再会后就几乎没再听我的话了。”

“如果是我有个一别多年、又突然回来对自己管这管那的哥哥,大抵我也不会听话当个乖孩子的。”千在床上翻了个身,压倒了震个不停的终端,“啊,外卖到了,我去拿一下。白塔不允许快递送进门这个实在是太麻烦了。”

天被千这一串话语与动作弄得愣了一秒,直到宿舍的门关上,他才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身体一歪倒在了枕头上。

“这可不一样啊……前辈。”

他轻声说着,不指望任何人听见。

 

陆是个很特别的哨兵。

说到哨兵,似乎都是身体素质极高的人,陆却是个意外。明明其他方面都是哨兵的顶尖水平,可却有着先天的不足。

哮喘。

天不认为这是自己管太多了。战争环境恶劣,战斗本身又是高强度的运动,每一样都足以诱发一场令他心脏都要紧张的从胸口蹦出来的哮喘。事实上也的确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哨兵本身又感官敏锐,这病一旦发作便比常人更严重些。医疗兵曾建议陆先修养一段时间再继续参战,陆却不愿意。

天没有见过这样的陆。幼时陆也经常被要求待在病床上,虽然心底也是一百个不愿意,却不会说出来,总是乖顺地躺在床上。天甚至能记得自己守在床边时,弟弟伸过来的小手。

“天にぃ累的话可以回家的哦?不需要一直陪着我的,陆一个人也可以的。”伸过来的手握着天的手,传递过几分凉意,“我会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然后让爸爸妈妈还有天にぃ都不用再为我担心。”

可现在的陆却用认真的目光看着医护人员,一字一句的说着。

“我还可以继续战斗。”

不要勉强自己,身体不好的话多休息就行了。天无数次的这么说,可话语总是显得那样苍白又无力。

“我们是这条战线上的主力吧,天にぃ。每天外面都在打仗,我不再是那个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可以消磨在病床上的小孩子了。”红宝石般的眼睛直直看着天,满眼写着的都是“想要从床上下去”,“我不想拖累队友们。”

“不想拖累队友?”天终是被陆一直不愿乖乖待机休息的态度弄得有些恼了,“你用现在这样的身体上战场才是拖累!到时候还没能解决几个敌人,自己先倒下了,还要别人来救你!”

“我才不会……!”陆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却又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最后竟是一拉被子将头闷住,“总之不要天にぃ来管!”

天简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站在原地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最终还是伸手拉开了闷在脑袋上的被子:“陆,不要闷在被子里,空气不流通,对你的呼吸不好。刚刚病才好些,别又犯了。”

红色的脑袋还是没有要抬起来的意思,整张脸埋在两只手臂之间,只有几声极轻的呜咽传出来。天伸手去拨开对方挡在面前的手臂,果不其然摸到一片湿润。固守的原则大都抵不过弟弟几滴泪水的冲击,譬如现在,心脏一阵阵地疼痛如同滔天大浪般来临,使得天不得不后退一步。他稍稍俯下身去,和小时候一样轻吻过陆的额头。

“好吧,我不拦着你去战场。”天放缓了声音,“但是啊,陆,我不拦着你,你也不许乱来,不许太勉强自己的身体。”

陆转过头来似是想要反驳,却被天直接堵了回去:“如果让我觉得你不重视自己的身体,那下次我就不会再征求你的意见,直接申请回白塔调休了。”

从九条鹰匡的影响力来讲,这的确是可行的。陆有些不满的撅了撅嘴,也只能勉强点头同意。

“但是啊天にぃ。”他从床榻上下来,向门外走去,却又复而回头看向了天,“你看,那么多年没有你来管着我,一直努力着努力着,我也就走过来了。”

“那么多年下来,其实我一个人也可以的。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能躺在病床上让你担心的孩子了。我是独当一面的哨兵了啊。”

 

 

05.

 

射击出枪膛里最后一颗子弹,天静立在结束的战场,恍惚地注视眼前忙碌的战后修整工作。常规兵在尸骸遍野的战地间穿梭,收捕俘虏、收集尚可使用的武器、填平炸开的沟壑,然后拖走战友与敌方的尸体——此刻死去的人们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望着刚上战场的新人哨兵扶着树干,面色苍白却依旧坚定地收捡四散的装备——上面沾染了逝去者的血液和碎肉,忽然想起陆的那句话。

——我是独当一面的哨兵了啊。

战争使每个人迅速变得成熟,即使是战争接近尾声的现在,仍旧如此。

 

这场战争持续了多久?天没有去想过,只知道似乎持续很久很久。

为了胜利,不知有多少个灵魂留在了刀与血之中,肉身被战场揉碎,吞噬殆尽。从陆、万,到曾并肩作战过的和泉兄弟、十龙之介,还有只闻过功绩而未能见过一面的王牌间谍二阶堂大和,还有以及数不胜数的基层士兵……战斗到最后,已经说不上敌我双方谁比谁更惨烈。

跨过尸山血海,才终以得到和平的希望微光。

如今,战局已经逐渐稳定下来,只是高强战力或死或伤。双方陷入僵持,经年战争将彼此都拖得疲惫不堪,这一副残局收拾的缓之又缓,迟迟不见结束。

度过短暂磨合期的新搭档再次踏上征程。千在车上冲天开玩笑,若是再不结束,只怕哪天对方又要卷土重来了。

天只是耸耸肩,不予回应。他偏头看向窗外,未受到战争侵袭的地方还是那样的和平热闹,一道战线像是上天劈下的大斧,硬生生划分出两个世界。一边天堂,一边地狱。

红发的少年在街上晃晃悠悠的模样又浮现了出来,天闭上了眼,再不愿看。

在车上睡完这颠簸的一觉,醒来便要再次亮出磨去了锈迹的利刃。按照高层的要求,他们只需要去把现在还在纠缠不休的几处小战场快速清扫干净即可,其他的便交给公关人员去慢慢交涉了。

 

两人倒是都没想到,竟会在这战场上遇到春原百濑。

“百,你怎么会在这儿?”千上去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臂。

百也一副受惊不轻的样子,磕磕巴巴连“ユキさん”几个音节都念不清晰。

“白塔那里传达消息说,前几个月的激烈战争使人力严重消耗,希望有能力的学生可以来前线帮些忙。”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小冲突,周遭有些混乱,百在冷静下来些之后,领着两人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看上去仍然一副紧张的模样,坐在板凳上,双手颇有几分不知该放在哪儿的感觉。

“不过因为学生大多没有完成链接,战力有限,白塔并不允许让我们做危险的事情!所以这次只招了些向导来,就像以前纺ちゃん那样,来帮忙做一些医疗工作。啊,纺ちゃん也报名参加了,不过被分配在了另一个战场,八乙女家的大少爷似乎也跟着去了,似乎还和八乙女理事长为这个吵了一架哈哈哈哈哈。”

百絮叨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除了在听说千和天也将参与战斗时激动的语无伦次了一会儿以外,一直与两人较为轻松地谈天说地,直到被医护长唤去做事。

天在一旁支着脑袋看着百与伤员交谈时的模样,也不禁感慨其在与人交际上的得天独厚,三言两语便能与人熟稔起来。他回过头去,看见身后的千也是一副出神的模样看着百,不禁漏出几声轻笑。

“真好啊,千前辈。”他迎着千看来的困惑目光开了口,“春原さん也好,小鸟游さん也好,虽然站在这块土地上,却都没有被土地吞噬啊。”

“……嗯。”千的目光又落了回去,带着几分羡,几分喜,被生来冰凉的眼型一点缀,便又都掩得干干净净了。

后来的几日断断续续发生了几次战斗,双方颇有几分怠惰的意味。无论是哪一方的战士,眼中都闪着疲累的神色,渴望着战争结束后回归家乡。

最后那场战斗打得敷衍又妥协。战士们斗志已散,上层的会谈也将战争责任与利益撕扯确认得一干二净,几番拉锯下,对面总算是摇了白旗。又攻克下一条防线,周遭的同胞们都一副欢欣的模样。

千在下一秒便将为了方便战斗而束成马尾的长发松了下来,披散在肩上。他摇头感叹着:“都是向导,果然协助的方式也不一样啊。”

“嗯?”天忙着擦去手臂上溅到的血渍,头不愿意抬一个。

“万那家伙,有时会直接放着我不管,受了伤还要嘲笑我跑的太快不会和别人合作。”千的声音听上去许还有几分不满,像个从小任性着、被惯坏的孩子。

天耸耸肩,将变红了的白手绢丢进了一旁的水池子:“没办法啊,毕竟千前辈很厉害,大概万前辈也只是对您放心罢了。但陆不一样,陆身体不好,我必须比和任何人搭档的时候都要小心才行,久而久之,就变成现在这样了。都成了习惯,改不过来。”

千偏过头看向身旁一些抱在一起喜极而泣的人们,忽然陷入了静默,些许时间后又突然出了声:“两条主战线中,我和万当时负责的是包含这块地方的北战线,你和七濑应该就是负责的是西边那条吧?”

“嗯。”

“核心组战争负荷很强,他居然还撑到了最后吗?真是厉害啊。”

千由衷的感叹着,天却低下了眼去。

“……你不想让他战斗的吧。”千迷惑了一秒,总算还是及时反应了过来,“是我说错话了,抱歉。”

天摇了摇头,将行李包单肩背上:“没事。”他长出了口气,“反正当时无论我怎么说,他都没听进去过。再说当时是什么氛围,你也知道,不是说我不想让他战斗就可以让他不战斗的,多的是人盼望着榨干他最后一丝生命去多换取些胜利。”

“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吗……那的确是。”千吐出短促的哼声,跑去找百告别,好重振旗鼓与天一起赶往下一个战场。

天目送他远去,转头向战场的方向看去,那里还能看到有人在进行清扫。天兀地想起了那段两人刚说到的战争白热化的时光。

 

 

 

06.

 

虽说战场无时不刻都是一副血腥的模样,但那时候无疑要更可怕上许多。

战斗过的战场根本无法清扫,尸骨一层层的堆积,累在最底层的骨肉逐渐腐坏、分解,成为大地的一部分。坏损的兵甲丢了满地,有些只剩半截,却还兀自竖在泥土里,像是孤傲的末路勇士立成了塑像。难得有几块全然裸露的土地,也都被染成红褐色,像是吸收饱和了血液,即将开出一片死亡的彼岸花。

那段时光的确可以称作最为黑暗的日子。昏天黑地的打仗,一场接一场,好似士兵都成了机器,在彻底报废之前都被要求不停息的运作。

陆不适合这样的战场,天在意识到战场变化的那刻便做出了判断,却被陆以现在还能努力一下、等到不行了再回去为由绊住了脚步。待到天忍不住向白塔递交申请时,已经为时过晚——白塔方面以无法抽调出替换人手为名,婉拒了那份撤回修整申请。

脆弱的少年像是燃烧着生命在战斗,每一次回归脸色都要更白上一层。

“休息一下吧,陆。”天总是这么说,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这么说,可那孩子却从来没有听过。在战场上无处去修剪头发,于是那红色的发也渐渐长长,如同一团火焰在战场上燃烧,而燃料则是一个纯粹的灵魂。

“我想,接下来我们能不能以防守为主。大家都很累了,一点点蚕食对方或许也是一种战术?”天终是在陆又一次病倒被送入医护室后提出了新的决策。他隐去了这会造成基层士兵更大消耗的劣处不谈,但也算是大家都心知肚明。

最终还是没能通过,一向情绪内敛的天才向导第一次流露出激动的情绪,一拳砸下去,几乎将那已经摇摇欲坠的破木桌子砸得四分五裂。

简易搭建的医护室内,七濑陆安静的躺着,或者说,只有在晕过去带着呼吸器躺在病床上时他才是安静的。平日总是一股脑儿的往战场上冲,被天骂了一遍又一遍的“不顾着自己的身体”却怎么也不肯悔改,只有在唯一一次出乎意料的被扇了一巴掌后消停了几天,却再没了第二次。若是哨兵有心提防,又怎会给心意相通的向导攻击到的机会。

天伏倒在床沿,只觉茫然无措。他曾以为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能保护住自己亲爱的弟弟,可为何如今一切都在越离越远。

力不从心。

他几乎要哭出来,可终是没有一滴泪水落下。

 

绝望之后的希望看起来也那样虚假。

那暗无天日的战争终是在所有人的努力下露出了仿佛要胜利的曙光,天松下气来,准备写一封回归白塔的申请,好让陆在身体彻底垮掉之前接受正规的治疗。他写完那封申请,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去,便接到了一通紧急来电。于是希望再不复有,全化作了更为深切的绝望。

“九条くん,西边战线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伤亡。”上级的声音从扬声器中穿出,低沉沙哑,“大神万理殉职,折笠千斗失去作战能力,我们不再有优势,请尽快结束您与七濑くん负责的南边战线战斗。”

“什……”申请的报告还在终端里,呈发送中的状态,传入耳中的话却几乎是已经驳回了那封申请。

“可是Sir,七濑さん已经不适合继续作战了,再勉强下去的话他会……”天闭着眼深呼吸着,手按在桌角,几乎要将那一块朽木掰断。

“战场上死伤都是常事,所有捐躯的烈士我们都会公开缅怀祭奠。七濑くん这样有着巨大功勋的士兵我们会……”

“祭奠?”声调终是忍不住拔高了,打断了话筒对面的话,“一个个话都说的好听,自己坐在后方指挥一定很安心吧?反正死的不会是你们,也不会是你们最爱的人!”

不会是你们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的、灵魂的另一端。

天的声音染上几分哽咽,他的手颤抖着,几乎要握不住贴在耳边的电话:“祭奠,缅怀……那都有什么用,死去的人都不会回来了啊……”

“九条くん……”

“恕我拒不从命,请白塔方面寻找替代人手,我会直接联系九条理事长……等一下!陆!”

手上的终端被另一只冰凉的手轻巧的顺走,一时大意的向导终是没能再从哨兵手中拿回自己的终端。

陆身上还是蓝色的病号服,中长的袖子在之下露出一截绷带。他接过了电话,悄悄对天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嘴巴一张一合。

不行啊,天にぃ,不能这样啊。

“嗯,我可以的。嗯,我们会加速攻破敌军阵营。”陆一声声应着,击碎了天之前所有的反抗。电话挂掉后陆仍然没有要将终端还给天的想法,他微微歪着头,眉眼间染上几分无奈,像是小时候天看着陆的眼神。

“天にぃ,这个,我先帮你保管啦。”他说,偏长的发在脑后简单的束住,放在了肩上,与苍白的肤色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天想,或许哪天这片火红便要将这最后的苍白色彩也全数吞没。

“我没事的,天にぃ。”陆向前走来,伸手抱住了不住颤抖的天,“我说过的,我想让战争早些结束,然后我们两个人一起普通的生活下去,就像以前那样。”

“我们不能在这里停下,否则之前的一切都白费了。大家都在拼命战斗,我也不能逃。”

“只有走下去,一直走下去,我们都会没事的。然后,等胜利后,一起去玩吧。哪里都好,看山,看水……听说彩虹之下会有宝物,我们去看彩虹吧?”

陆轻轻的说着,一句一句,像是孩童的梦呓,混着泪水落下,染湿的不知是哪一片衣襟。天再不说出话来,只是抱紧了陆,将脸埋在肩窝上,声音混着浓浓的鼻音,听不清晰。依稀是一声又一声的。

“ごめん。”

 

 

07.

 

接下来的日子里,九条天与折笠千斗两人一同跑遍了大半个战线。

他们遇见了各自曾经的战友,也看到了熟悉的名字刻在简陋的墓碑上;他们结束了一次又一次越发不像战斗的战斗,目睹了亲人捧着仅剩的衣袂哭的撕心裂肺。

两个月后,战争彻底宣告了结束,所有外派的人员全都开始回归白塔。

凌晨时分才赶回的天久违的躺在陆的床上,又做了个梦。这次梦见的是什么呢?是与陆在一起的最后一场战役。

大男孩一身黑色军装几乎被红色的鲜血浸透,扬起的尘灰几乎要让人睁不开眼。陆不停的咳嗽着,可他还是迈着深深浅浅的步子往天的方向走着。

天にぃ,天にぃ,你看,我们赢了。

他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却不停的被咳嗽打断。

天にぃ,天にぃ,对不起。

他的话混杂着尖锐的哮鸣音,然后像是再站不住一般倒了下去。而天只能撕心裂肺般的喊着陆的名字——他双腿受了伤,接不住自己最爱的胞弟,甚至耳朵也被之前的炸弹炸成了暂时性的耳鸣。

陆,陆,你说了什么,我听不见啊。

陆,陆,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陆。

陆——

 

战斗结束了,两个人都进了抢救室。天还好上些,只是有些失血过多,未久便能够下床走动。陆却一直昏迷着,在重伤之外还哮喘发作,现下还活着都被称作奇迹。

腿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的天不顾劝阻,扶着墙一点点走到陆所在的重症监护室之外,隔着玻璃窗看着其内躺着的男孩。陆的脸色又白上了几分,几乎要成了透明,青色的血管都隐约能够看见。他的呼吸微弱得很,除了心电图上的起伏之外,几乎像是一个已死之人。

“治疗是无效的,现在不过是吊着患者的命罢了。而且,患者的身体状态也正在迅速恶化……这样下去,大概只剩一天左右的时间了吧……”医生在一旁说着,“非常抱歉,九条さん。”

九条天什么也没有说,像是魔怔了一样,只是盯着陆的身影。

他只是在想,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呢?

他说,我没事的,天にぃ,我们会两个人一起普通的生活下去,就像以前那样。

他说,一起去玩吧,哪里都好,看山,看水,看彩虹,寻找彩虹下的宝物。

为什么呢,现在那孩子只能躺在那里,靠着几根管子苟延残喘。

天低下头沉默着,最后也只是向医生要了一张椅子,语气十分平和。

医生直接让他进了重症监护室。

“做最后的道别吧。”那身穿白褂的人如此说。

 

天趴在床边上,展开了精神网,细细密密地将陆整个包裹了起来。

“陆,你梦见了什么呢?一定是很快乐的梦吧,不然为什么不愿意醒来呢?”他呢喃着,从唇齿间溢出几条旋律,简单明快,不难听出是首童谣,小星星。

你最欢喜的童谣,能否唤醒你呢?

耳边除了自己的声音,便只有冰冷的仪器时不时发出的滴滴声。连呼吸都浅得听不见。

医生和护士几度来劝说,天却像是与世隔绝了般,不曾作出半点反应。他只是哼唱着,直到声音嘶哑也哼唱着。他的精神网一直覆盖在陆身上,像是要将自己的所有精力都榨干一般。

两天两夜。

这一场与自己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几乎油尽灯枯的天再坚持不住,昏迷过去。梦里他梦见了幼年离开七濑家的自己。

 

幼小的自己说,さようなら,陆。

 

 

08.

 

“喂,九条,醒醒。”

“唔……”

天迷迷蒙蒙的坐起来,眼前与脑中皆是一片混沌。

“嗯……早上好。”他看向一旁的千,未看清那张脸,只看见一缕长发,“是小鸟游さん吗?辛苦了……请问陆他……”

说到一半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止住话语。千的表情颇有些古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去洗把脸吧,九条。”

直到冷水拍到脸上,九条天才算是真的清醒了,想来前一晚与千断开了链接似乎还是造成了些头脑冲击。清醒过来又他不免有几分想笑,明明都过去几个月了,那一切居然还是如此的清晰,梦里的景象都还是那样的鲜活,就连摸到的那双手的温度都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冰冷。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都甩出了脑海。

“战争结束了,千前辈有什么计划吗?”他擦干净脸上的水滴,偏头看向站在一旁等着的千。

“我?等着。”

“等?”

千似乎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上次你见过的,百。等他毕业。”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柔和,是天从来没有见过的目光,“如果是百的话,或许能带我重新找到光吧。”

“如果是那孩子的话,一定没问题的。”天勾起一抹微笑,遂又显出些许迷茫,看向窗外的目光不知该落向哪里。

“怎么了?”

“没什么……”天回过神来,“只是,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做些什么。”

千看着天,直看到天感到有些发毛,他才偏开了眼神:“是吗。我还以为你早就想好了。你比我还要坚决些,不是吗?我没了万也还是活下来了,而你的一整颗心都早就和七濑一起死去了。从我们初遇开始到现在,你都像个行尸走肉。”

“你的未来是什么,我还以为你早就有答案了。”

千耸了耸肩,转身想要出门,却在最后又顿住了脚步。他显得有些犹豫。

“九条,阳光是不是有些太过刺眼了。我们这些从绝望中回来的人,还适合与阳光一起生存吗?”

“诶?”天被说得一愣,眨了两回眼才跟上千的思路,他冲前辈第一次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意,“不,不会的,千前辈。”

“光是明亮,温暖,且柔软的啊。”

 

于是寝室里又只剩九条天一人了。他抱着红色果酱款的国王布丁,在床上躺下。

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陆的气息了,所有都被风吹散了。等到自己也离开后,大概就真的什么都不会剩下了吧。天闭上眼睛,竟有几分人走茶凉的感伤。

千的话的确提醒他了,他本早该不在这儿了。

陆死的那日,他去找了九条鹰匡,提出想要辞职。养父却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说,天,你看过白塔外的世界吗?就在门外,有普通生活着的人们,有送你面包感谢你的婆婆,有给你和七濑平安符祝你们胜利过来的少女,有家里丈夫出征再不能归来、将你们看作希望的寡妇。那是七濑以生命为代价也要保护的人与土地。

你有想过你离开会发生什么吗,天?

九条理事长平淡地问着。

现在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是使战争天平倾斜的最后一根稻草,你也是。如果这时候失去重要的战力,哪怕只有一个人,都可能意味着本已经逐渐平息的战火被再次挑起——也就是说,眼前这样一份和平的破坏。

你现在还想要离开吗,天?

天无法回答了。他可以抛弃很多,但抛弃不了将希望寄予自己身上之人。于是他回去,与千组成搭档,再次走向战场。

而这次,终于是真的结束了。

天哼着小星星的调子,从床上爬起来,向九条鹰匡的办公室走去。当初的那份辞职申请再次被翻找了出来,纸页甚至没怎么旧。简直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九条理事长。”他敲开了那扇门,九条鹰匡坐在那里,像是在等他的来到一般。天的心情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平静,他深深的鞠了一躬,将申请递了过去,“很抱歉来打扰,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有些想念以前那个家了。”

“我想取回七濑的姓氏。”

九条鹰匡取出笔来签上了名,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天。”在七濑天离开前,九条最后叫住了他一次,“你令我自豪,你也应该为自己自豪的。”

天笑着点了点头:“谢谢,理事长。”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

 

09.

 

战后的白塔逐渐恢复了朝气,新一季度的招生也开始了。一批刚毕业的新生排着队,等待进行相性测试。天远远便能看见千与百凑在一起的脑袋,旁边还有许许多多兴奋的脑袋,三五成群地聚作一团。

天想起来了,自己与陆的再会也是在这里,是差不多的场景。父母去世后觉醒为哨兵的七濑陆与自己恰巧是同一届,跨越几排人群后突然撞入眼的对方的身影,过了近十年仍然那样的熟悉。激动的情绪波动,还有双生子之间天生的契合,直接产生了再分不开的精神链接。

若是命定兄弟要绑在一起,那么这次说什么都不会再离开陆了。不懂战争残酷的青葱少年当时如此想着,可惜如今身边已再一次没了那人的身影。

世事可真是难料啊,天叹息着。

 

天一直拿着当初他离开七濑家时偷偷带出来的钥匙,意外的是倒真的还能打开家门,或许是这些年来都没换过锁。

屋内没有灯光,窗帘也拉着,一副毫无生气的景象。昏暗中能隐约看到餐桌上摆着一个相框,天走过去拿起来,里面竟是他们小时候的一家四口合照。这些年难道他们都是看着这张照片过的吗?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或许只是有些后悔,未曾想到当初一别变成了与亲生父母的永别。

天将陆的骨灰盒从包里拿出来,放在了父母的灵牌旁,然后进到本属于他们双生子两人的房间。那里已经没什么自己生活的痕迹的,满满的都是属于陆的火红,那终是将他的生命也燃烧了的红。

他躺在陆的床上,将准备好的药片悉数和水吞入腹中。睡意袭来的很快,他安心的露出一抹微笑。

陆,ただいま。

他在心底说着。

 

半梦半醒之间天似是回到了七濑家门前,有幼孩站在家门口,那是自己魂牵梦萦之人。身后屋内透出暖色灯光,全照在那人身上。孩童对自己展出笑颜。

他说,お帰り,天にぃ。

 

无人看到的窗外,有两片落叶交缠而落。

 

 

Extra.

 

落了灰尘的门把手被按下,油漆微微有些剥落了的旧门扉伴着轻轻的吱呀声缓缓打开。浅粉发色的少年站在甩干了伞上的雨水,走进了家门。

“我回来了,陆。”他轻声说着,将自己买的各处特产放在了三座灵牌之前,“还有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少年端坐在那里,膝下垫着蒲团。墙上挂着的日历还停留在他求死那日的日期,自那以后再也没有翻动过。恍然竟已过去了整整一年。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脑袋微微倾斜着,像是在思考该从何开口。

“我这次出门,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过了这么久才回来。……我先是去看了一座很高的山,爬起来很累,如果是陆的话一定要花很久才能爬上去吧。在山顶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瀑布,像是曾经我们在郊外时一起见过的星空,银色的一片,挂在陡峭的山壁上,激起的水花几乎比人还高,所有从旁走过的人都被溅得一身水,我也没能幸免。”

“不过,碰到天气好的时候,那些水珠就会变成彩虹,七色的光带浮在空中,真的很漂亮。陆告诉过我,彩虹底下有着宝物,那样的美景,的确可以称之为宝物呢。”

少年一个人缓慢的说着,像是说着漫长的故事,可却在这儿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属于红发少年的那个灵牌,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其上摆放着的照片。

 

“如果能和陆一起去看就好了。”

他的眸中凝起了一团湿润,模糊了视线,声音也变得哽咽,蒙上了浅浅的鼻音。手指拂过心爱之人留存与纸上的笑颜,将其怀抱在了心脏跳动的地方,像是只要这样就能再次感受另一颗心脏的跳动。

 

“我已经看过了山,看过了水,看过了彩虹。陆,你想去看的东西,我都看见了。”

“等什么时候你回来,我全部讲给你听。讲完之后,再带你去看一遍所有的景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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